Thursday, January 31, 2008

Haffner史論(2):希特勒奪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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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zis torchlight procession,1933.1.30 Night,Berlin,Brandenburger Tor

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被總統興登堡任命為總理,史家通常會把這一天視為共和國的末日以及納粹統治的開始。對於共和國早夭的原因,Haffner提出兩項非制度論取向的觀察。這兩點其實都不是什麼創新之論,類似的說法所在多有,不過Haffner用了兩個相當有趣的比喻:

只有一隻腳的共和國

威瑪德國常被人稱為「沒有共和主義者的共和國」,Haffner以為,這樣的說法是太過了,支持民主共和體制的政治力量還是有的,亦即以SPD為首的溫和左派,相對地,在政黨光譜上的溫和右派卻從來未曾對共和國付出政治忠誠,整個右派從一開始就在肖想帝國的復辟。這和1949年後的聯邦德國形成強烈對比,聯邦德國可以由SPD和CDU兩個擁護民主共和的左右翼政黨輪替執政,威瑪德國卻缺乏類似保持平衡的政治現實條件。整個右派加上激進左派KPD,隨時隨地都在等待機會為共和國點眼藥、穿小鞋,這是威瑪德國短命的遠因。

興登堡總統的政治羅曼史

威瑪德國短命的近因,則是興登堡、SchleicherPapen三個腦殘右翼政客的政治三角關係,為希特勒執掌權柄開啟了機會之窗。簡單來講,Schleicher是興登堡的舊愛,Papen則是興登堡的新歡。利用興登堡的寵愛,Schleicher先踹了Papen一腳,Papen懷恨在心,於是引進政治暴發戶希特勒捅了Schleicher一刀。然而希特勒作為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卻不是任何人所能任意操控的工具,特別是無能的Papen,希特勒由此踏出實現其理想(?)的第一步。威瑪德國也就在如此這般無聊的宮廷陰謀肥皂劇伴隨下,結束了她從出生開始就不被人喜愛的一生。

Thursday, January 24, 2008

Haffner史論(1):德意志國的創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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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注意到Sebastian Haffner的歷史評論,要感謝強者伊達楓的一篇文章。我隨便翻了Haffner的一篇文章後,就決定把他所有的歷史類著作都借出來看,因為他的評論風格實在太對我的胃口了。簡明,直接,時有驚人之語。這可能跟他媒體人出身的背景有關,不過相對地,正規的學院歷史學家聽到Haffner的觀點後恐怕都要大搖其頭吧。我接下來的系列文會儘量把這些觀點作中性陳述,也要事先說清楚,這些觀點都是相當主觀的,我trajan對之不負任何責任(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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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Bismarck創建德意志國(Deutsches Reich)的過程,Haffner寫過一篇短文,收錄在「在歷史的陰影下」(Im Schatten der Geschichte)一書中。Haffner以為,德意志國的創建可說是Bismarck使盡各種政治技倆的產物,當中最為「華麗」的,無非是利用民族主義的激情排除可能的政治障礙,特別是法國的抵制以及南德四邦的不合作態度。作為一個標準的普魯士容克階級,Bismarck本人絕非民族主義者,也完全不認同民族主義者所倡言的:施行議會民主的統一民族國家。但Bismarck也是天生的政治現實主義者,他知道,這種由國族情感所動員的浪潮,強如普魯士王國亦難長久抗衡下去。比較聰明的辦法,應該是主動加以利用,因勢利導,積極叫牌,才能趁勢維護傳統統治階級的政治利益。因此他丟了一些誘餌,爭取民族/民主主義人士的政治支持或分散其注意力,例如以Reich為國名,以Kaiser為元首,讓這些人想入非非、聯想到過往神聖羅馬帝國的偉大榮光而熱血沸騰,但實質上的統一進程卻是徹頭徹尾的不神聖同盟,是由一票反動的封建大貴族完成的。如此這般的政治盤算至少在1870/1871年是成功的,德意志國也由此誕生,但這樣充滿人為算計的政治工程也在一開始就注定這個國家短命的命運。

Thursday, January 17, 2008

簡鍚堦的三個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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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a Merkel and Frank-Walter Steinmeier in Parlament

幫國民黨這次國會選舉大勝,接下來的總統選舉似乎也垂手可得。未來在英明的地區領導人一聲令下,我中國台灣省的諸多重大施政,如蘇花高、南橫高、核五廠、大煉鋼廠、一綱一本、廢除方言教學、回歸天朝史觀、刑法一百條重訂陰謀犯處罰條款、解散主張分離主義政黨、禁止批評地區領導人、禁止再談挑撥族群仇恨的轉型正義等等,必然可以在井然有序的和諧社會氣氛下迅速獲得施行。面對此等大好情勢,自主公民們這些天來一定是樂翻天了吧。身為心中充滿仇恨的第一社會成員,還是忍不住要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時刻潑一下自主公民簡鍚堦一下冷水,即便是狗吠火車的精神勝利也好,科科。

自主公民簡鍚堦選前在新新聞寫了篇大塊文章為蔣幫國民黨助選,其中有段話是這樣說的:

失去自己的領土、人民的達賴喇嘛,卻在長期謙沖、堅定、和平的國際遊說努力下,陸續與美、德、澳、加等大國領袖懇切晤談,獲得主要國家對西藏實質獨立的強力支持,甚至德國左派背景的總理梅克爾,不顧中國強烈抗議與國內政敵的異議,仍然力挺到底。讓我們不禁私心想像,如果達賴擁有的是未受中國統治、民主條件更好的台灣,而非採陳水扁的「迷航外交」、「過境外交」,或許台灣早就在國際支持下獨立成功。

我不得不說,不容易啊,真是大大的不容易啊,這樣短短一段話當中竟然就犯了三個錯誤:

Merkel接見達賴代表德國支持圖博實質獨立?

這是那來的狗屁啊?Merkel那天在聯邦總理府接見達賴後就講得很清楚,這次會面只是跟一位知名宗教領袖的私人「精神對話」。當然這樣的舉動可以視為Merkel對於達賴的某種政治支持,希望能幫忙達賴在有生之年重回故土,這也是達賴現在僅存的希望:重回圖博,維繫藏族的文化認同,至於獨立?達賴自己早就不談了。

Merkel接見達賴被國內政敵批判?

這是那來的狗屁啊?Merkel這樣做以後德國國內跨黨派一片叫好之聲,因為前總理Schröder任內只會舔天朝屁眼早就被輿論幹翻天了。就我印象所及,只有兩個政治人物說了點小小不同意見,一位是外交部長Steinmeier,重申德國絕不干預他國內部事務,另一位是競爭政黨SPD黨主席Kurt Beck,認為政府領導人應注意這樣做對德國經濟的影響。這兩段話都只是不痛不癢的場面話,何來批判之有?

Merkel是左派背景?

這是那來的狗屁啊?Merkel出身前東德,所以是左派背景?Merkel在東德時期可是連共產黨SED都沒加入。還有前東德地區五個邦的居民都是左派?那邊全德國最多的新納粹聽到可是要哭的。Merkel現在所屬的政黨CDU是左派政黨?這個政黨在內政上反對最低工資,反對讓核能電廠退出營運,主張應該提高青少年暴力犯罪的刑度,在外交上則努力重建Schröder時期降至最低點的德美關係,有這樣政見的政黨會是左派政黨?

老話一句:以上疑點無甚高論,上過大學等級的國際現勢通識課程即可正確回答。只不過自主公民簡鍚堦秉持祖師爺南大師一貫的創作方法論,稀里呼嚕地把許多彼此無關聯甚至錯誤的零碎知識「道」成一篇大塊文章,還真是令人莞薾的大大有才啊。

Thursday, January 03, 2008

見鬼的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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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PTT政治板看到這篇幾個月前的舊文:見鬼的公投,作者林深靖先生在文中引了Theodor Heuss說過的一段話作為憑證,我摘錄如下: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重新制憲,在慎重考量之下,取消 1919年威瑪憲法中有關公投的規定。制憲代表提奧多‧霍士(Theodor Heuss)說:「我們反對公投並非不信任選民的智慧與判斷能力,而是因為公投從議題的設定到投票的過程中,實在有太多的環節可供不負責任的政客濫用,煽動群眾,犧牲公眾福祉,謀取個人利益。」(引文A)

連體育新聞也會造假的內地時報所賜,過去這一年來我的媒體識讀能力精進不已,所以看了引文A以後難免要很機八地問一句:作為制憲代表的Heuss當真說過這些話?如果有說過,那原文又是怎麼說的?我拜了一下谷歌大神,發現幾個跟公民投票有關的德文網頁引的卻是Heuss說過的另一段話(比如這裡這裡這裡),這當然不代表什麼,虛擬世界資料的憑信性和完整性到目前為止都還是頗為可疑的,要作確切的考證還是要往實體世界裡去。

因此,我從最基礎的文獻著手:根據我手邊1999年版、由Konstanz大學Hartmut Maurer教授著述的國家法教科書第197頁邊碼35的地方,提到兩件基本法之所以在原則上否定聯邦層級公民投票的制憲史材料。第一件是1951年出版的當代公法年鑑(Jahrbuch des öffentlichen Rechts der Gegenwart)第1冊,該書詳細記載了基本法各個條文的制定過程,其中第620頁提到Heuss在1948年9月9日制憲會議大會一讀基本法草案時說過的一段話,根據該頁註3的指引,可以找到在大會會議記錄中的原文:

我僅僅想要提醒一件事,在這裏存在一個未決的問題-這在立法權建構的問題上曾約略點到過-我們或許可以再拿進來討論,這也是Herrenchimsee制憲預備會議出於政治家的智慧而保持沉默的。我必須要有點不客氣的說,Menzel先生的論點並不具有政治家的智慧。但他把公民投票的問題突顯出來了。我的意思是:小心危險,小心這種論點拖累未來的民主。為什麼?公民投票是因為我的朋友Konrad Hausmann對於瑞士的某種偏愛而引進威瑪憲法的,他的家鄉Württemberg邦就位在瑞士附近,而瑞士就有這種制度。對他來講,公民投票就像在瑞士歷來運作的那樣,是作為一種保守事務來掌握的。在具有公民傳統的國家、針對簡明事務可以運作良好的公民投票,在一個失根的平凡年代、在一個大範圍的民主體制下,卻是對所有煽動者的獎賞,以及代議立法機關的強大震撼,這種由人民選出的代議機關,現在還在努力博取其聲譽,而未來也還要繼續努力下去。(引文B)

除了提供引文B的原文出處外,該年鑑在第621頁還提到了件有趣事實:基本法草案在大會二讀和三讀時,雖然都有代表提案納入公投機制,不過這些提案都在未經討論的狀況下遭到投票否決。

Maurer教授提到的另一件材料,是Otmar Jung以「基本法與公民投票」(Grundgesetz und Volksentscheid)為題,於1994年出版的專論。該書第282頁及第283頁再次提到了引文B,接著在第287頁的地方,Jung提到了另一段Heuss在制憲會議主委員會中的發言,會議記錄中的原文如下:

是否要把公民投票納入憲法當中,這整個問題在一開始的時候是有一定重要性的。我以為制憲會議極其明智地沒有這樣做。這絕不是民主的問題,而是我國人民所處社會學情境的問題。在一個小範圍的民主中,公民投票可以令人驚艷地運作良好。但根據我國的經驗,公民投票無異於對煽動者的獎賞,而我相信,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把這種煽動者的獎賞納入基本法當中;我們所有與會者所感興趣的,是一個在未來的聯邦架構中本身就具備持續穩定保障的體制。我們將根本不該存在的煽動者獎賞排除在外,這是一件好事,而且還有其歷史上的根據。我們在處理貴族財產的時候就遇過類似的情況。當事情被人為刻意地處理過,雖然一開始就被看作不可能真的實現,卻還是會有政治-心理上的效應,這是一種總是會讓人不舒服的狀況,在這裡我想到的就是楊氏計畫。這種政治-心理上的效應,對德國來說是危險的,因為一件複雜的事物,會以簡化過後的方式交由人民決定,而民主所提供的完整政治教育工作則會完全落空。(引文C)

該書第293頁另外還提到一段Heuss在1949年5月5日自由民主黨(FDP)杜塞爾多夫區代表大會中的發言,這段發言沒有公開出版,僅收錄在Konstanz聯邦檔案中心的Heuss檔案第405號當中。我當然不可能親自跑到Konstanz去看這件檔案,而且該中心的線上資料庫也沒有收入,所以在這邊只能轉引Jung書中看到的片段原文:

我國人民目前在內在上一點足夠的建設也沒有,在這種心理孤立的狀況下,可能到了明天又會被煽動者拐騙而去。(引文D)

除了上面三段引文外,我另外找了幾本相關文獻,挖掘Heuss在制憲會議期間的其他公投議題發言。結果發現,這些文獻引用的Heuss發言不出引文B和引文C兩者。我在一開始超連結的幾個德文網頁亦是如此。

那麼,這三段引文和引文A裡的所謂Heuss發言是否存在近似性?很遺憾的,不論在表述形式或是實質內容上,即便把漢譯造成的語意差異考量在內,不一樣的地方還是遠遠超過一樣的地方。就拿戰後初期德國選民的民主素質這點來講,引文A裡的Heuss不擔心,不過引文B,引文C和引文D裡的Heuss可是大大擔心的很啊。

考察至此,也差不多到了可以根據合理懷疑下結論的程度:這真是活見鬼!制憲代表提奧多‧霍士什麼時候說過那些話來著?

當然,溫柔敦厚跳脫藍綠框架心中絕無仇恨的第三社會們和自主公民們可能會說:引文B、引文C或引文D直接放在林深靖一文的脈絡下,同樣也說過得去。這點我是同意的,畢竟Heuss反聯邦層級公投的立場千真萬確,今日要談基本法的憲政設計何以在原則上無公投機制也必然會聯結到Heuss在制憲會議中扮演的角色。不過這邊的重點不應該放在結論而應該放在過程。這就好比一個球評在轉播MLB時,把投手藉由進壘角度落差混淆打者視線的球路,包括王建民的二縫線速球、野茂英雄的指叉球、Roger Clemens的SFF、Barry Zito的曲球、Pedro Martinez的變速球、Randy Johnson的滑球一律泛稱為下墜球又或者幹脆發明出所謂的指叉曲球,這樣的球評要說夠格轉播球賽,恐怕要跟說自己也曾名列蔣幫國民黨黑名單的馬甜甜臉皮一樣厚才行啊。

再驗證

-Theodor Heuss和德國民主的重建(Theodor Heuss und die Wiederbegründung der Demokratie in Deutschland)
Karl Dietrich Bracher,頁17,引文B

-Theodor Heuss博士時代的憲法史和文化政策(Verfassungsgeschichte und Kulturpolitik bei Dr. Theodor Heuss)
Ingrid Wurtzbacher-Rundholz,頁166,引文C

-直接民主在憲法上的可能性(Verfassungsrechtliche Möglichkeiten unmittelbarer Demokratie)
Peter Krause,Isensee/Kirchhof國家法叢書第2冊,頁320及321,引文B和引文C

引文D

錄自Otmar Jung著「Grundgesetz und Volksentscheid」第293頁

「Unser Volk ist gegenwärtig gar nicht innerlich struktuiert genug und könnte morgen wieder in seinem seelisch amorphen Zustand der Raub eines Dema-
gogen sein」

「我國人民目前在內在上一點足夠的建設也沒有,在這種心理孤立的狀況下,可能到了明天又會被煽動者拐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