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9, 2007

我的族群記憶:蔣經國之死

友胖普常說我記性好,可以記得很多零星瑣碎的事情。要我自己來解釋的話,這種能力(?)可能得力於從小對歷史讀物的偏好,所以對於某些重大事件的枝微細節記得特別清楚。當然,事件重大與否完全取決於我個人的主觀,因此有可能是四年前粗心大意養死一隻幼喵的慘痛經歷,也有可能是跟個人史完全無關,但學校教科書一定會寫的事件,比方說蔣經國之死就是。小蔣之死對我來說就好像奇士勞斯基原色三部曲一樣,是由好幾個不同顏色串起來的場景。

四姨丈淺藍色日產青鳥的行李箱:家父家母本身是公教人員,日常的親朋往來圈也都那麼理所當然地以公教人員為主,從商的四阿姨和四姨丈可說是少數的例外。他們的特殊性不但表現在職業上,也表現在政治立場上,從八十年代的黨外運動到現在執政已近八年的DPP,他們始終投以支持。如果要作政治定性的話,四阿姨一家無疑地屬於那種被自主公民和親綠學者們照三餐鄙夷辱罵的所謂深綠基本教義派。他們當年的政治行動仍為我所記憶的,就是義務發送每期出刊必被警總查扣的黨外雜誌,四姨丈那輛裕隆製淺藍色日產青鳥的行李箱也就常常散置著不同期次的黨外雜誌。小蔣死前不久家母在台北的親屬們一起吃了次飯,因為人多我必須坐到四姨丈的車上,下車時驚鴻一撇瞄到行李箱中的某本黨外雜誌,封面圖片是坐著輪椅的偉大蔣總統,題字大約是「蔣經國大限將至」之類的。對當年一個初受黨國教育未久的小學生來講,此等圖文帶來的衝擊直逼後來讀國中時看到平生第一本色情雜誌的程度。長大以後才知道,原來那是小蔣死前前一年年底抱病出席國民大會的照片,會中DPP的國代在御前放肆地舉起了布條嗆聲,因糖尿病失明的年邁獨裁者雖然未能在第一時間了解騷動的來由,但在隨從轉述下仍大感不悅。郝市長的爸爸後來在自己公開出版的日記中,還把這場風波歸結為小蔣稍後驟死的直接原因。

旭光牌日光燈豔白色光芒照耀下的老家客廳和餐廳:家父一直有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理論,認為多管日光燈的強光既省電又能照顧小孩子的視力,所以家裡每一個居住空間的正上方都懸掛著旭光牌日光燈,以及日光燈帶來的白豔豔光芒。小蔣死的那天官方當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公布,甚至到了每天七點整固定播報半小時的三台晚間新聞也沒有揭露,一直到了八點連續劇播了大概半小時的時候才以新聞快報的方式告知臣民們今上大行的訊息。那齣連續劇名曰「還君明珠」,講的大概是劉松仁和蘇明明所飾演男女主角多年苦戀的故事,可說是典型用來賺人熱淚的大時代小兒女愛情肥皂劇。新聞快報插入的時點我還記的很清楚,在佛寺中修行的劉松仁因為某事而決定斷髮出家,到寺中探視的蘇明明聞訊後大驚,手中拿著的一袋水果隨手鬆落,一顆顆蘋果就這樣沿著寺中的階梯滾滾而下,就在這讓所有觀眾內心為之糾結的一瞬間,宣告小蔣過世和李登輝依憲法繼任種花民國總統的快報就這麼不識時務地插了進來。我會記的這麼清楚,可能跟我那晚違反家母嚴命不作功課偷看電視以致於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有關。以後回頭想想,如此這般的場景其實還挺逗趣的:二十吋電視機,楊佩佩製作的愛情肥皀劇,獨裁者的死訊,全神貫注在電視螢幕上的中年婦人,掩蔽在客廳一角偷看的小鬼以及閃耀著整間客廳的白光。關於旭光牌日光燈的故事沒有這樣就完,小蔣死後幾天,同樣在白光照耀下的餐桌上,家父家母交換著我長大以後才能解讀其政治涵義的對話,像是:「這次好奇怪,沒有像上次那樣天地出現異象」、「李登輝沒有喝過海水,那些外省人甘會服他?」。

昏黃色路燈下的仁愛路行道樹:小蔣死後如同老蔣一般,舉國臣民皆得到恩准「瞻仰遺容」,只不過老蔣遺體是放在國父紀念館,小蔣是放在大直忠烈祠。家父家母作為黨國體制的螺絲釘當然不會置身其外,在前往大直行經仁愛路復興南路口時,在家父的裕隆製速利一點二車上,我從收音機整天播放的公式哀悼節目中聽到了那段純然發之於至誠的男人哭聲。那是時任台北市長又或者是內政部長的許水德哭聲,許水德極為哀戚地陳述了已故偉大蔣總統的偉業及其施與人民的豐厚恩澤,親耳聽到的人絕對會相信這不是一種政治作戲,許水德多年以後在沒有實質政治利害關係下又哭了一次可以說是最好的證明。我會記得這件事大概跟傳統漢文化極力否定男人有哭的權利有關,家父家母從小即大力教誨男人有淚不輕彈的道理,所以許水德在這種公開場合啼哭極為深刻地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留下了一筆。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許水德哭的那一刻是在美麗的福華飯店前,在昏黃色路燈伴隨的仁愛路行道樹下。

灰白色的基隆河高堤和深藍色的學生服:那時候到大直瞻仰遺容的人可能跟現在到台北101前過跨年的人一樣多,所以排隊是必然的,我們全家早早就下車加入了人群。人群在夜色下沿著明水路旁的基隆河高堤迎著寒風緩緩前進,我還記得,排在我們前面的是兩個穿著綉有「麗山」字樣深藍色學生服的中學女生,她們一路上沒有一刻停止竊竊私語,但對一個隨著時間過去越發不耐的小學生來講卻理所當然地成為好奇目光(?)的投射對象。後來才知道,麗山原來是內湖地區的一所私立中學。好不容易拖著打結的雙腿進了忠烈祠後,身為臣民者當然還是不夠格近距離親炙馬甜甜口中那位開明專制關心民生的所謂親民獨裁者,我們隔著巨大中庭遠距離望著另一側那具經過專家精心調製過的軀體,其週圍密佈著黃澄澄的菊花,還來不及看清楚,後面的人群很快地就把我們推出了中庭外,整個瞻仰遺容的致敬行動也就這麼令人沮喪地畫上了休止符。這麼多年以後,當聽到別人談起當年蔣幫國民黨營造兩蔣個人崇拜的荒謬可笑時,拜這段不甚愉快經歷之故,通常我心頭第一個浮起的不是什麼精緻的堂皇論述,反而是:當年那二位漂亮的麗山姐姐,今日又在何處呢(羞)?

4 comments:

  1. 也許,你當時也看到一個百般不情願的小男孩被媽媽硬拉著魚貫排隊,而你我曾經擦身而過也不一定。我當時唯一的感想是:怎麼那麼小一仙。

    藉由黑米進入貴寶地,以將貴blog加入自己的連結中,特來告知。

    ReplyDelete
  2. To 無差別,

    you are always wilcome at my blog

    ReplyDelete
  3. 您這篇很有意思,我是從推推王看到的。

    那天我也是在電視上看到消息吃了一驚,依稀記得畫面後來就變成黑白了。


    p.s.麗山是台北市的公立國中喔
    http://www.lsjhs.tp.edu.tw/

    ReplyDelete
  4. 原來麗山是公立的(驚)!
    那我那麼多年以來
    對「女子私校生」這種神秘身分的孺慕(?)之情不就全變妄想了

    Reply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