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1, 2007

瑞士的右翼民粹主義(三):歐洲的黑暗之心

篇評論原先刊載於今年9月17日的南德時報,題名為「歐洲的黑暗之心」,評論者是柏林政治與學術基金會(SWP)的工作人員Oliver Geden,他的專著「右翼民粹主義的言說策略」最近才剛出版。與納粹德國有關的議題是德國公共領域中絕對必須萬分謹慎處理的東西,稍有不慎者即有滅頂之虞,除此之外,德國人對於週邊國家的極右翼浪潮向來亦萬分關注,Geden的這篇短文可算是這種應對態度的具體展現之一。

德國人固然對跟極右翼有關的事物極其敏感,但其週邊國家似乎並不儘然如此,極右翼政黨往往可以堂而皇之的在言論市場上爭取選票。說到底也許這才是民主國家應當盡量其開放意識形態光譜的常態,德國反而是種例外。原因當然是可想而見的,這是德國從二戰結束時起就必須擔負起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的原罪,不過這也正是我長久以來的疑惑。說到這種將種族主義的世界觀付諸實現而釀致的罪行,德國為首謀固然亳無爭議,但週邊國家恐怕也很難雙手一攤說與我全然無關吧!集中營的看守者多半是波羅地海三小國的招募人員,波蘭人曾參與鎮壓猶太人發起的華沙抗暴,寫作安妮日記的安妮很有可能是藏匿處附近的荷蘭居民告密才會在戰爭行將結束時被捕,維琪法國、義大利和匈牙利配合德國老大哥的要求輸運境內的猶太人到集中營,奧地利作為第三帝國的一份子親身參與種族戰爭,瑞士負責擔任德國掠奪財物的經理人,梵諦岡握有實證亦不願號召天主教徒挺身反抗Holocaust,身為戰爭對手的英國即便明知其事,亦出於某種不明原因而未動用空權轟平東歐的滅絕營。用刑法學的術語來講,這些國家不是共同正犯、幫助犯,就是不作為犯,而如果他們因此必須或多或少共同承擔種族滅絕的罪責,那又如何能夠同時若無其事的聲言:作為民主國家必須對所有光譜上可能的政治意識形態保持寬容,即便這樣的意識形態有可能是種族主義取向的?


Das dunkle Herz Europas

Oliver Geden

這張海報彷彿出於孩童之手,但卻足以攻佔全世界新聞的頭條。三隻可愛的小綿羊,穩穩地站在瑞士的土地上,把第四隻羊、一隻黑色的羊踢出國界。擁有27%得票率,不僅是瑞士聯邦最大黨、還是西歐右翼民粹主義最成功代言人的瑞士人民黨(SVP)想要「帶來安全」。聯邦司法部長Christoph Blocher主導的瑞士人民黨要透過公民投票創制法案:犯罪的外國人必須強制被驅逐出境,未成年外國犯罪者的父母也必須接受相同的處分。

Zürcher Flügel對抗菁英(註)

瑞士將在10月21日選出新的聯邦國會。對右翼民粹主義者來說,勝選的利基正是在於赤裸裸的露骨主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該黨的選戰主軸現在在國外引發了什麼樣的反應。聯合國人權專員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中要求撤下這一個競選廣告。英國報紙將瑞士人民黨的提案稱之為「納粹手法」,並將瑞士更名為「歐洲的黑暗之心」。不過,如果就這樣認為瑞士人民黨會因為國際的批判聲浪而有所退縮,就未免太過天真了。相反地,該黨更加強調「反對外國干涉」並且宣稱,此一選戰主軸將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更加頻繁地使用。

如此這段的爭議在這二十年來,始終屬於西歐各國選戰中反覆上演的戲碼。只要在右翼民粹主義能夠有所作為的國家,國際的指責聲浪就要一直持續到投票日為止。在Jörg
Haider帶領的奧地利自由黨(FPÖ)與他黨短暫聯合執政終而失去選民歡心前,該黨一直獲得外界最多的關注。如果我們好好比較奧地利自由黨與瑞士人民黨的選戰訴求,則下述問題就顯得無可迴避了:為什麼這種阿爾卑斯右翼民粹主義的瑞士變種未能在德國獲得同等的注意?

瑞士人民黨跟奧地利自由黨一樣,並非全新的民粹主義產物。該黨始建於1971年,其前身更早在1930年即進入政府參與國政。不過直到Christoph Blocher主導黨務,該黨始由農民政黨轉型為保守民族主義對抗「政治菁英」的中心。從Blocher所屬的Zürcher Flügel支配黨的路線時起,該黨即獲得顯著的成長。從1999年起瑞士人民黨一直就是最受選民偏愛的政黨。該黨已經超過十年之久以不同形式主打同一的選戰重點:藐視外國人和政治庇護申請者、指控過高的稅收、誓死捍衛瑞士的獨立。

歡迎憤怒

瑞士人民黨想要更嚴格的入籍規定、政治庇護法和外國人法,支持廢止反種族主義法,要求禁建清真寺,動員對抗「社會寄生蟲」和「假殘障者」,也熱烈地與所謂的「社會建構」戰鬥。對該黨來講,加入歐盟意味著瑞士的滅國,他們懷疑躲在國際法背後的都是想要奴役瑞士聯邦的「外國法官」。瑞士人民黨持續地在政治上有所展獲,與其說是其三大政治綱領具備民粹性,不如說是作為其所有政治文宣基礎的民粹語言:「貪腐的菁英們」要對一切的弊端負責,對抗自己的人民正是他們的陰謀;政治菁英們聚斂無數,為外國的利益服務,偏袒社會中的少數;惟有人民黨站在人民的這一邊,護持「極大多數人」的利益。藉由一連串的衝撞禁忌和人身攻擊,瑞士人民黨成功地利用其他政黨與其劃清界限的大動作。當對於該黨的批判越強,極端化的效果也就越高,我群的認同也就越穩定。

作為執政黨,瑞士人民黨亦無須偏離其一貫的方針。在一個僅立基於鬆散約定而非正式聯合執政協約的政府中-與也曾經極端無比的Haider奧地利自由黨不同-該黨不會因為顧及其他政黨而作出痛苦的妥協。而且該黨最偏愛的戰場本來也就不是在政府或國會中,而是已經多次讓該黨得以全年處於全國關注焦點的公民投票。透過激進主張和戲劇性的圖片語言,Blocher的黨挑起人民心中的排外情緒並且再加以強化。比如說,在一次反對國會放寬入籍法兩處限制的複決案中,該黨就推出了一張以黑手和棕手伸進箱子攫取瑞士護照為主題的海報。這次複決案成功地否決了該項法律修正案民粹主義者很少外界批判提出什麼有論述性的回應,他們常把這些批判稱之為對健康人類理性的攻擊。聯邦法院曾有判決指摘該黨「與世界為敵」,人民黨在文宣裡的回應則是「人民總是對的」。

在九十年代,瑞士的右翼民粹主義與Haider的奧地利自由黨並沒有什麼原則性的差異。不過他們的組織能力較好,而且不去作投機的議題設定,而是設定長期的發展策略。但為什麼在德國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瑞士的右翼民粹主義?為什麼Haider的大膽言論常躍上德國媒體版面,而相較之下Blocher到今日都還得不到這等程度的關注?原因之一在於瑞士並非歐盟成員國,同時其政治體系一向被認為太過複雜且缺乏動態。但原因之二則要歸究於德國對於右翼極端政黨的特殊應對態度,如果赤裸裸的種族主義沒有伴隨著暴力的展現,則這樣的種族主義少有得到注意。只有當反猶主義和相對化納粹過往明白顯露出來時,警鐘才會響起。Haider的奧地利自由黨都有這兩個特徵,而光是其政治理念核心「一個德意志民族國家的歸屬感」對於德國人來講就已經太過足夠了。相對地,我們很難在瑞士人民黨這邊找到什麼納粹過往無害化的言論形式,該黨在1996年後對於反猶主義的論調則相當地自我節制。在1996年瑞士全國熱烈討論如何處理納粹所掠奪黃金和被迫害猶太人無主財物的議題,從人民黨的觀點來看,這檔事純然是「對瑞士的誣蔑」。

有別於瑞士和奧地利本國,瑞士人民黨和奧地利自由黨的民粹性格幾乎在德國沒有得到什麼注意。對於個別言論或文宣的道德化批判,是遠遠不能妥善應對右翼民粹主義的,例行性的國際反對聲浪只不過是直接變成右翼民粹主義拿來政治上獲利的道具。他們早早就把這些指摘納為選戰文宣的一部份。即便國際媒體把瑞士人民黨的頭人們加冕為種族主義者或新納粹同路人,他們的支持者也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動搖的,反而還適得其反。在一個封閉性世界觀的詮釋下,這些指責聲浪只不過又是「他者」對抗「瑞士人民」大陰謀的再一次明證。

(註)
Zürcher Flügel這個辭彙超出我的語言能力之外,所以原文保留,不過猜測其用法有可能類似美國南方各州過去會稱北方人為Yankees,或者台灣中南部的居民有時會在有意跟台北市作區隔時自稱「阮下港」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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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右翼民粹主義(二):(轉錄)瑞士大選 人民黨大勝引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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