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1, 2008

從理想出發的現實主義者



夫去年從DPP總統候選人黨內初選勝出的當晚,曾在記者會中稱自己為「從現實出發的理想主義者」,我把這句話理解為:在現實能力和資源容許的範圍內,實現個人的理想。相對於這種自我定位,把毛澤東和列寧稱之為「從理想出發的現實主義者」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所謂「從理想出發的現實主義者」,指的是:為達成個人理想,可以不計代價的動用一切手段,所有人類理智可以想見的界限,在實現理想這個硬道理前都是沒有意義的。我要用兩段史論來佐證上面這個斷言,第一個段落摘錄自高華教授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時間點是1937年中日戰爭開戰初期:

從1937年8月下旬開始,圍繞國共合作方針及八路軍軍事戰略方針,毛澤東與周恩來等產生了意見分歧,這種分歧在洛川會議上首次表現出來,繼而又表現為毛澤東與周恩來及與以朱德、彭德懷為首的八路軍總部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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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歧的一方為毛澤東、張聞天,另一方為周恩來、博古、朱德、張國燾、彭德懷等。毛澤東認為,國民黨反動本質並未因抗戰而改變,因此國民黨的抗戰必然失敗。毛認為蔣介石進行的只是一場半心半意、單方面的局部戰爭,這場戰爭無疑會歸於失敗,國民黨遲早要投降日本。或者,如果國民黨軍隊一部分繼續作戰,就會遭到日本毀滅性的打擊,這樣中共就要在全國起領導作用。因此中共不能再迎合國民黨而必須保持自己在政治上和軍事上的獨立和自主,一旦情況允許或必要,就起來反對它。毛澤東的上述主張,除了得到張聞天一人的明確支持外,周恩來等多數與會者均表示異議。周恩來在發言中提出,中共和八路軍的獨立只能是相對的,中共不應公開對抗南京的命令,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中共應積極抗戰,信守向國民黨許下的精誠合作、共同爭取全勝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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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為共產黨和紅軍的前途深謀遠慮,極為擔心中共軍隊將在對日作戰中吃大虧。他知道黨內許多高級幹部已被愛國主義沖昏了頭腦,可是毛又不能把話說得太直接,於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地向他的同事和部屬反復解釋,百般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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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毛澤東飛檄傳書,三番五次急電周恩來、彭德懷等,勸說他們務必克服求戰心理,愛護、保存共產黨歷經千辛萬苦才保存下來的那股血脈——不到三萬的紅軍兵力,但是周恩來、朱德、彭德懷仍然堅持要配合國民黨抗戰。在周恩來的積極策劃下,1937年9月23日,進駐五臺山的八路軍總部命令八路軍一一五師在右翼配合閻軍作戰,一二O師從左翼馳援駐守雁門關的閻軍。同日,華北軍分會常委朱德、彭德懷、任弼時將有關軍力部署電告毛澤東。1937年9月25日,一一五師在林彪指揮下,在晉東北的平型關附近伏擊日軍板垣師團第21旅團。殲敵千餘人,取得八路軍出征後的第一個重大勝利。顯然,一一五師首戰平型關是貫徹了周恩來等關於八路軍配合友軍作戰及「運動遊擊戰」軍事戰略方針,而和毛有關避免與日軍正面作戰的「獨立自主的山地遊擊戰」的方針大相逕庭。但是由於平型關戰鬥大大提高了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威望,贏得國內外輿論的高度評價,毛澤東也表示了高興。儘管華北軍分會9月23日給毛的電報和周恩來於9月24日向毛澤東、張聞天發出的八路軍參與平型關戰鬥的軍力佈置的電報,都未得到毛澤東的覆電。

第二個段落出自於Sebastian Haffner的「與魔鬼締約-兩次大戰間的德俄關係史」(Der Teufelspakt-Die deutsch-
russischen Beziehungen vom Ersten zum Zweiten Weltkrieg),時間點是1917年年尾開始的布列斯特-李托夫斯克和會

(德國談判代表)向俄國代表出示一張大地圖,地圖上已經用粗線條標出俄國所有要割讓的領土:波蘭、芬蘭、立陶宛、庫爾蘭、拉脫維亞、烏克蘭。俄方拒絕的話,就意謂著中止談判和重啟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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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爾什維克黨在革命時高唱和平,但是他們並不想要這樣一種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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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布黨畢竟都還是俄羅斯人和俄羅斯的愛國者。和平,很好,布黨確實想要一個沒有兼併,也沒有戰爭賠償的國際和平;但是恥辱和臣服?這絕對不是布黨要的。布黨推翻沙皇,難道只是要用德皇來取代嗎?因此蘇維埃的執行委員會、布黨的中央委員會和人民委員會議接到消息後,都以多數決議拒絕德方的要求。如果德國要的是戰爭,就讓它來吧,這應當是一場「革命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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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是唯一一個不作這樣主張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列寧再次展現他面對現實時超乎常人般的順從能力。他在一年前決定和德意志帝國結盟時,也展現過如此這般的自我否定能力而完全無愧於個人良知和榮譽。列寧現在的態度也一樣:為了革命好,也可以屈辱吞下德國開出的嚴苛和平條件。他比他的老戰友們還早認識到,世界革命還可以等等,重點是俄羅斯本國的革命要穩住陣腳,他已經準備好為此付出一切代價。他在會議中指出:「世界革命是兩個月大的胚胎,不過俄羅斯革命卻已經誕生了,她是活跳跳的健康寶寶,哭喊著奶水」。這個寶寶是承受不起戰火的,新戰爭會要了她的命,她現在需要喘息空間,不計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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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在會議中是少數,但他完全不向多數讓步,他在會中宣稱:如果決定開戰,他將辭去所有職務。這是個可怕的威脅,因為大家都知道,列寧在黨內是不可取代的。即便如此,列寧的觀點還是不能獲得其他人的同意,黨高層多數還是堅持原來的開戰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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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靠著托洛斯基「不要戰爭、也不要和平」的提案,才為這個僵局找到下台階。托洛斯基要重回和會會場,一方面拒絕德方的和平條件,另一方面要同時宣布俄羅斯退出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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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洛斯基在中央委員會會後,和列寧進行了場秘密談話。托洛斯基後來逐字逐句地記下談話內容:

列:如果德軍無法攻擊我們,那當然是好極了,不過德軍將領會動用巴伐利亞農民組成的部隊,他們需要多少人來攻擊我們?你自己也說,我方的戰壕裡全沒人防守,如果德軍重開戰事又會怎樣呢?

托:如果這種事態發生,我們會被迫在和約上簽字,這時候大家都會看到,我們是被迫的。至少我們跟霍亨索倫皇室有密約的流言會消失。

列:你說的當然沒錯,但風險有多大呢?有必要的話,為德國革命犧牲是我們的義務,德國的革命絕對比我們自己的還重要,但她什麼時候才會爆發?沒人知道。直到德國革命出現為止,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我們自己的革命還重要。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的確保俄羅斯革命的成果。好,假設我們拒絕在和約上簽字,然後德國人又打過來,你要怎麼處理?

托:我們要在刺刀下簽字,這個景象會震動全世界。

列:所以這時候你也不會再繼續支持「革命戰爭」的主張?

托:絕對不會。

列:那我們來作個實驗吧,我們把立陶宛和愛沙尼亞拿來作個冒險,(輕笑),為了和托洛斯基談和,拿立陶宛和愛沙尼亞作個冒險是值得的。

列寧和托洛斯基就這樣達成了密約:列寧有義務容忍托洛斯基的實驗;如果實驗失敗,托洛斯基則有義務和列寧合作,推翻黨高層多數的決定。

(托洛斯基的空想如列寧所預見般地破滅,德軍重啟攻勢,俄軍防線總崩潰)

在兩場通宵舉行的會議中,接受德方條件的決定在徹底絕望的氣氛下作成。列寧的主張終於極驚險地得到通過,在布黨中央委員會是7票對6票,在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則是116票對111票。列托密約在此當然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毫無疑問,托洛斯基即使到這個關頭在內心上都還是屬於奮起抗戰派的,他的性格和列寧完全不同,托洛斯基驕傲而充滿熱情,列寧則是冷靜而在必要時屈從於現實。

毛澤東和列寧面對的歷史情境極其類似。強大的外敵當前,革命戰友們無不滿腔愛國熱血上身。兩人為了保全革命先鋒黨的微弱香火,費盡唇舌、苦口婆心地勸說戰友們:姿勢難看沒關係,過關最重要。

毛列兩人的主張從結果論來看正確無比,沒有這兩個「從理想出發的現實主義者」冷血規劃大戰略,布爾什維克黨和中國共產黨恐怕很難完成革命建國的洪業。我們不妨作個歷史假設:如果當時布黨是由托洛斯基主導,中共由周恩來主導,又會有什麼結果?

布黨大概會陷入德軍和白軍的兩面夾殺,最後大部份人遭到處決,少部份人再次流亡海外,熱血的革命中年托洛斯基應該會選擇留在國內與黨共存亡。為時不到一年的蘇維埃政權,最終命運將如同1871年的巴黎公社,血腥收場,但會在左派革命史上留下傳奇的一頁。

中共的命運可能稍好一點,對日抗戰投入全部實力,把槍桿子出政權的籌碼輸得一乾二淨,不過在周恩來個人人格和黨理想性的號召下,大概可以勉強存活到1945年。戰後的政治談判則沒有跟蔣介石閙翻的本錢,只能姑且接受蔣介石賣美國面子作的些微政治讓步。冷戰正式開幹後,美國不會再幫中共說話,蔣幫國民黨會如同中南美洲那些右派獨裁政權一樣殘酷追殺中共。周恩來可能會被迫再度回到邊區打游擊,最後被優勢蔣軍圍剿,如切‧格瓦拉般地遇害,在左派革命史上留下傳奇的另外一頁。當然,全世界的T-Shirt業者是一定不會放過這種拼經濟的大好良機,於是我們可以在任何左派群眾活動的場合,例如每年的G8大拜拜,看到一大堆印著亞洲格瓦拉大頭像的T-Shirt。

2 comments:

  1. 這篇讀書心得在「小不忍,則亂大謀」嗎?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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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不是的
    這篇其實是在講:
    一個人的臉皮厚度可以決定其歷史高度

    糟糕
    那阿扁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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