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22, 2008

我的族群記憶:我的阿媽是「皇民」

昭榮先生昨天選擇最激烈的方式,對「遺忘」作出抗議。「遺忘」,不正是台灣5月20日之後的Zeitgeist嗎?

我作了點網摘,再加上一篇回憶文,來向許先生致意。

自由時報的報導:
不滿政府未照顧台籍老兵 許昭榮自焚亡
死諫台籍老兵曾嘆:戰爭紀念公園徒具空殼
老兵遺書寄本報 怨國不像國

許先生的投稿:
越南最後一個台灣兵

網友們的文字:
-陳凱劭:台灣老兵許昭榮高雄旗津自焚身亡
-林朝憶:悼台籍老兵許昭榮先生
-豆腐魚:有誰願意聽他們說
-小英主席:一位老前輩

軍武宅對於台藉日本兵議題的專業考據文:
-MDC第二論壇:台灣人‧日本兵‧太平洋戰爭經驗


家父家母都是苗栗苑裡人,兩邊都是純粹由河洛人(或是漢化後的平埔族?)組成的大家族,雖然都務農,但在經濟能力上有些差別。照共匪那邊的教條來定性的話,家父這邊屬於佃農階級,家母這邊則大概屬於所謂的富農階級,因為家母老家附近一堆三合院和農地都是這個鄭姓家族族人所有的。以前跟表弟妹們還在這些地方廝混的時候,常遇見一位牽著鐵馬的老者,我們野得興起,當然不會對他置一眼。直到後來有一次,家母強押著我去串門子,才知道那位老者算是我的表舅公。表舅公的面容已經模糊,但他右手拿著茶杯的四根手指頭我卻記得很清楚。結束拜訪後家母告知,表舅公也曾經是太平洋戰爭時下南洋的日本兵一員,僥倖從那個酷熱地獄中歸來,付出的是右手無名指的代價。戰爭的歷程如何,復歸的歷程又如何,年幼如我當然是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去追問的。這些故事,都早已伴隨著若干年後過世的表舅公消逝。

相較於表舅公,日本印記刻劃得更鮮明的是我的阿媽。阿媽娘家那邊也是好業人,所以她受過日本時代的中學教育。拜這之賜,阿媽可以寫得一手好漢字,我以前偷翻過她的應酬文書,那漢字之漂亮,我敢打包票是受過大學教育的家父都寫不出來的。不過,寫得好漢字不代表說得好北京話。阿媽一直到晚年為止,都不能(或不願意)流利地說出新的殖民者所帶來的上國語言,只有河洛語和日語才是她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語言工具。她為了和我們這些死台北小孩對話,常常必須勉強自己用零星片語說出那個陌生無比的所謂國語。如此這般的勉強我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只覺得羞愧無比。

阿媽的語言障礙,並不僅止於和孫輩的對話而已,還包括尋常的娛樂活動。在那個國語推行運動正步入尾聲的年代,阿媽的休閒大概就只有三項:楊麗花歌仔戲、河洛語黑膠唱片、日語書報。這三項我會記得,同樣要歸功於那時候的粗魯舉動,包括為了看北海小英雄而自作主張轉台、拿黑膠唱片當飛盤玩耍以及在阿媽的書櫃中亂翻出漢字題名為「中央公論」的日語期刊。錄影機在1980年代後期的普及化,對阿媽來說必定是個好消息,她以專注的神情,一個人坐在客廳看著VHS錄影帶播放的土曜劇場單元偵探劇的神情,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記憶的。阿媽的生命史,在操持家務、二等公民和痛恨蔣幫國民黨之外,還有那些呢?我同樣不知道,因為當我的政治意識覺醒的時候,她就已經受困於阿茲海默症而和現實世界拉出最遙遠的距離。與李登輝同齡的她,四年前在兒孫圍繞下過世,這樣的走應該算是幸福的吧?

「皇民」,是左統的夏潮、海峽到右統的聯合、中國撻伐李登輝、辜寬敏等等前日藉台人時最愛用的詞,每次看到或聽到這兩個字,我都會被刺到,因為我摯愛的阿媽就是這票民族主義憤青憤中口中脫離不了殖民主子的「皇民」啊。這是一種不具備類似族群生活經驗者才會輕率使用的徹底語言暴力,但是這種常態性的族群語言暴力,卻很少成為所謂清流學者或進步人士的檢討對象。文化霸權,就是這個意思嗎?

這篇文字並不優美,只是要藉此表達一點心意,願許先生一路順行。

3 comments:

  1. 很真切,對逝去長者豐富人生閱歷,不及進行歷史口述的懊悔,大概是吾等此生共通的遺憾。
    爺爺世居埔里,晚年家族崩解,還沒來得及問他烏牛欄之役是怎麼一回事,就走了,料想在教育界服務一輩子的他,可能私底下就是個左青,退休後每天鎖定NHK;
    外公據說到過南洋,因為在日治下讀到中學,識得幾個字,自稱進去後成了軍醫,不知是否虎爛居多,也是來不及多問,倒是小時候幹譙車輪黨留給我的印象,不知是否成了我政治社會化的啟蒙;
    不知許老前輩是否此時和盧老前輩一起在天堂,看顧著馬統下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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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幾天又想起一件小事
    家母以前都叫阿公「督桑」
    死台北小孩如我
    當然完全不知道這個詞那來的
    這種醍醐味這麼濃的族群記憶
    應該是1949年以後的新移民很難有的吧
    當然我們也沒有那種對日戰爭的記憶傳承
    差異是很明顯地擺在那邊的啊
    所以老是有人在那邊吹族群融合的喇叭
    其實只會讓個別族群很多珍貴事物被抹殺掉而已

    要講政治社會化的開端
    那我跟你大概不大一樣
    絕對不是受長輩的影響
    在台北大安區(對!就是美國人舔耳安的大票倉)
    那種環境浸淫下
    我到高中畢業前都還是熱愛黨國的新黨支持者啊
    哈哈
    講起這些天寶遺事,真是三天三夜講不完啊(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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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哈哈哈,我20歲以前一直住在蟾蜍山腳下,也是大安區:P,蟾蜍山就是白色恐怖時期的無名塚藏身處

    雖然外公對我有些影響,但我猜,小5、小6時,當時的中時連載官版的二二八事件調查報告,對我的震撼可能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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